“好漂亮的字。”他大致扫了一眼,像是本日记。
再细看,却发现其内容与字体迥然不同。
比如“今日太傅又让老子去上早课,我才不鸟他,看来昨天下午整那老头整得不够”
再比如“农历九月初六,狗娘养的,哪个孙子把爷的鹦鹉给卖了,等爷找出来,看我不弄死他。”
“萧治这个蠢货,连把剑都拿不起来,还敢在爷面前叫嚣”
“什么狗屁四殿下谁爱做谁做”
念到这里,秦霜一愣,猛然反应过来:“这、这是四殿下所写的”
“别看了。”萧乾的脸瞬间涨红,立刻按住他的手,不许他继续读下去。
“为什么?”秦霜正读的兴起,又温声感叹道:“想不到他是这般有趣的人,这份真性情,倒是和你很相似。”
听他这么说,萧乾的脸更黑了:“你夸他了?”
“嗯,算是吧欸?!萧乾,你干什么去?”秦霜还没说完话,萧乾便抱起那一沓子日记冲向门外。
“萧乾!”
他连忙追出去,就看男人把那些纸册一股脑地倒进了火盆里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?它们是原先府邸主人留下的东西,这样草率扔掉是不妥的”
看着七零八落的纸张,秦霜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疼,就想弯腰去捡。
“不准捡,爷不准你夸别人。”
不等他弯下身,就被粗声粗气的萧乾抱进怀里。
秦霜被抱的几乎喘不过气来,不禁笑道:“怎么?这就吃醋了?”
“嗯。”男人坦然的应声。
秦霜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,只能答应:“好好本王不捡,我们回房去,这总行了吧?”
“爷抱你回去喝姜汤,给你暖身子。”
“嗯好。”
两人回到卧房,挥退了守夜的小厮,便吹灭烛灯,关上房门一同入睡。
时至三更,听着萧乾平稳的呼吸声,秦霜起身披上外衣,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,走到寂静的院子里。
“这人真是太幼稚了,做什么要拿死物撒气。”
他含笑抱怨一句,又在火盆前停住脚步,俯身捡起里面的纸张,用衣袖拂去上面的灰尘。
不知是怎么了,他对四殿下遗留的东西莫名有种亲切感,看着那些“粗俗”的文字,不但不反感,还觉得有点可爱、调皮是说不上的感觉。
年幼时,他曾听说过四殿下性情顽劣,不喜读书、叛逆随性,只要是其所到之处,必定是人仰马翻,连先皇都头疼的很呢。
可就是这样一个人,却写得如此霸气的一手好字秦霜捧着那些纸张,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心扉。
他没有见过四殿下,被囚禁在秦府的那些日子里,他只偶尔听过下人们对他的谈论,多是些不好的话。
自驻守北疆回来后,才得知了对方意图谋反,被满门抄斩、焚烧府邸,连同其母妃葬身火海的消息。
这世上唯一敢与天相争的人不在了。
除了感到惋惜,秦霜别无他法,只因他已经身陷污黑的囹圄,没有力气再去探究当年的真相。
“本王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不愿看到你的遗物,被、被糟蹋丢弃”
秦霜小心地整理好那些纸册,轻声开口道。
说到“遗物”二字时,他胸口里竟抽搐着泛疼。
“你放心,我会好好保管它们也不会随意翻看它。”
说罢,秦霜自衣袖里取出灰色的布巾,把那些纸册包裹起来,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。
做完这一切,看着包袱上系好的蝴蝶结,他的心总算平静下来,便迈着轻松的步子回了卧房。
而在秦霜看不见的地方,一名起夜的小厮却疑惑地揉了揉眼睛。
“王爷大半夜这是从哪里回来啊、怎么还带着包袱”
“嗳,好困算了算了回去睡。”
他打了哈欠,睡意朦胧的离开院子。
第二日凌晨,贺彰正在城楼上巡视,便听下面传来急喊。
“贺大哥!不好了——不好了——秦府的人都、都死光了!”
“啥?”贺彰顿时黑了脸,抓住赶来的小兵:“秦裕呢?秦裕怎么样?!”
小兵颤声低喃:“跑跑了。”
贺彰突然觉得两眼一黑:“怎么回事?!看守死牢的兄弟们都?”他压低嗓门询问。
“都、都死了看起来,是有人投毒劫狱”
“投毒?”贺彰更惊讶了。
“是,小的们在牢里搜查一圈,发现了这个”小兵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。
贺彰低头一
看,发现他手里拿着的,正是黄衣军守城时所用的狼烟。
“龚狼烟?”
他们是王爷一手带过的兵就连此刻这些狼烟,都是驻守北疆多年王爷亲手所制。
回想起唐莲的话,贺彰的脚底有些发凉。
“怎么会这样?”
“贺大哥,大哥你咋了?”小兵在他眼前晃一晃手指,问道。
贺彰回过神,捏紧手里的狼烟残渣,沉声道:“咱们中间可能出了内鬼,此事不容小觑你去清点一下人数,彻查有谁昨晚擅自离开了营队。”
“是!”小兵急惶惶的去了,不到一刻钟,他便满头大汗的返回,把查人数的名册递到贺彰手里:“贺大哥,俺查了三四遍,昨晚兄弟们都在呢!”
手捧那本名册,俯看着城墙下集结的兵队,贺彰的面容逐渐凝重起来。
“贺大哥那现在咋整啊?”
“俺亲自去旧四殿下府一趟,向萧爷禀报。”
贺彰沉吟片刻,把花名册还给他,便匆忙骑上马,带队离开了城楼。
瞅着他的背影,小兵只感觉眼皮突突的跳。
“奇怪了该不会有啥不好的事发生吧”
他小声嘀咕两句,转身回了营帐。
此刻京都上空正涌动着一层诡谲的阴云,似乎预兆着无形的危机,京都皇城的临街长巷,清净的旧府里却枝繁叶茂,洋溢着一片绿意。
“萧二,过来,看看本王给你拿了什么好吃的?”
秦霜身穿白衣,在院子中央蹲下身,冲卧房门前的萧二摆手。
“嗷呜——!”萧二吐着小舌头,闻到食物的香味,立刻冲过去,围着秦霜打转。
“乖慢点。”看它那么急,秦霜无奈的轻笑一声,又抚摸着它的头,低叹道:“你这吃相,可真像你爹爹。”
昨夜风雨稍歇,水淋淋的石板路闪一片薄光,像一面洁净的棱镜,映照出他修长清雅的身形,令周边的景象都变得温柔、宁静起来。
“汪!呜嗷!”
萧二舔了舔爪子,突然面向院子外叫了起来。
秦霜闻声好奇地转过身,便见萧乾带着贺彰、宋祭酒等人快步走来。
“萧乾?”
他把萧二抱到一旁,走上前去迎接众人。
“怎么了?一个个脸色怎的这样难看?”
“王爷”面对他的疑问,宋祭酒有些为难。
看他露出这等欲言又止的表情,秦霜的心沉了下来: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
宋祭酒说不出口,只能把头转到一旁。
贺彰见状,便站出来,抱拳道:“王爷,今早俺接到消息,秦府上下一百余口人,都在牢里,被、被毒死了!奸臣秦裕却不知所踪,咱们、看守大牢的几个兄弟,也、没了”
听见这番话,秦霜整个人如坠冰窖,脸色瞬间变得煞白。
“除去看守牢房的兄弟,可有旁人看到此事?”他捏紧手指,哑声问道。
贺彰一呆,摇了摇头:“没、没有”
“俺、俺想问,王爷,昨夜三更左右,身在何处?在做什么?”
停顿片刻,他紧咬牙关,终于问了出来。
看着众人充满疑问的神色,秦霜忽然感到眼前一黑,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。
他一下子明白过来,他们是在怀疑他。
秦府的人都死了,唯独秦裕侥幸脱身,这个关头,只剩和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,才会铤而走险、助他脱身
而他秦霜,是唯一一个身上流着秦家的血的人。
“你这话,是什么意思?”
他哑声反问贺彰,视线却始终在萧乾身上。
在看到男人冷着脸,避开自己的双目,秦霜心下陡然一疼,仿佛被人挖出来,摔在砧板上切割一样疼。
“王爷,贺彰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、我们每个人都上报了昨晚的行踪,只剩下您”见情势不对,宋祭酒连忙解释道。
“是吗?”秦霜面无表情的淡笑,又直勾勾地看着萧乾,扬声道:“昨夜本王在哪里,在做什么,你们的萧爷最为清楚,又何需来问本王?”
听闻此言,在场众人都露出窘迫羞臊的表情,就连萧乾的神态也有些不自在。
“王王爷恕罪!”
正当众人沉默之际,一名小厮站了出来,噗通一声跪倒在地。
秦霜平静地看着他,一言不发。
“小的小的原本不想说的,可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,小的不敢欺瞒”
看到他畏畏缩缩的模样,萧乾冷声开口:“你把方才在厅堂上说的话,再重复一遍。”
“是、是”小厮紧张地点头,颤声道:“昨晚三更,小的跑到茅房撒尿,回来时看见
院子里有、有人一开始俺以为是自己眼花,可仔细一看,瞧见王爷拿了件包袱,像是像是刚从外面回来。”
“当时俺也没多想,就去睡了”
贺彰听罢,立即提着他的衣领,把人从地上拽起来,粗声问:“你敢保证没撒谎吗?!要是你敢有半句谎话,俺就割了你的舌头!”
“小的所言句句属实!如有虚假、天打雷劈贺大哥、你快勒死我了、呃!”小厮举起双手,哀嚎着发誓。
“住手。”
秦霜在一旁看的分明,知晓贺彰是借严惩小厮来逼自己说实话,此刻他若不认,那此事就算过去了,但这名‘诬告’的小厮便会因此受罚,兴许还会丢了性命。
可他岂是为保自身、牵连他人之人?
贺彰是个粗神经,这样的问话和举动,必定是背后有人授意。
那人吃准了他的良善和不忍,才会用这种手段来试探他。
“本王承认昨晚本王到过庭院,也拿过包袱”
秦霜忍住内心的酸疼之感,直视着萧乾的双目,一字一句道:“本王承认了,又如何?”
日光下,他的肤色白的几近透明,修长消瘦的身体包裹在白衣之下,仿佛一眨眼,他便会被揉碎、降落、飘散。